第八十章,最难惊醒梦中人

一个木头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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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香稚对着石娇兰半张脸看,红肿上手指印还有几根,不会是澄心的,那手指头比澄心粗得多,上面涂一层药膏子,面上就有红似白的滑稽。

    她吃吃然,沮丧道:“我还不试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怕我哥哥?”石娇兰从陈姑娘进房,至此胜利的一笑。陈香稚平生没有“怕”字,对于这个字生来听上去刺心,她支支吾吾找理由:“我,大过年的,还要走亲戚。”

    澄心方一笑,陈香稚扑过来:“你呢,你挨在哪里?”脸上没有,转到澄心身后去瞧。澄心推她笑,才要掩饰自己没事儿,石娇兰得意万分:“嫂嫂护我,打在脑袋上。”

    陈姑娘倒吸一口凉气,看看亲热的一对姑嫂,明白过来:“原来打傻了!”不然怎么生好起来?

    过天,长辈们从寺庙回来,家中井井有条,澄心和娇兰和气,喜气洋洋开始办年。

    石涉往王家走,硬着头皮进的王家门。他好心好意举荐徐伸,弄得自己快难作人。徐伸一定要见王雪兰,石涉觉得简直唐突。问半天问不出原因,对着陪笑的徐伸,石涉灰头土脸来见王介林。

    总不能躲上三天不回话?

    大门上问王老爷不在,王介林也不在,石涉宽三分心,主意没想好,多点儿时间想想也好,自往王介林书房中来。

    王家在京里租的宅子也不大,不过是临时一住,备着王介林明年赶考确定留京,王雪兰找好亲事下定,才确定买宅子。

    过小,就没有内外宅之分。不过是留两间待客,别处就算是内宅。王介林书房,却在里面。石涉往里面走,王雪兰墙根下过来:“涉哥哥。”石涉心中一动,想徐伸话也有理,自己数年不常在家中,雪兰的事不清楚。虽然石涉相信没什么,但多年好友徐伸有此一提,入了石涉的心。

    要知道雪兰心中有无别人,最好不过,是问面前这个人。

    石涉当下还半礼,笑容可掬:“妹妹去哪里?风大有雪,雪地里只是踏什么?”王雪兰时常在石涉来时出迎,见上一面,问候一声。难得,今天石涉是带着有谈兴,她喜出望外,琼鼻杏眼越发斑彩,似雪光上日头光泽,流转泛起绚丽。

    “那墙角有数枝梅,独自开的寂寞,怕她孤单,我去安慰。”王雪兰大胆地看着石涉的眼睛。石涉面上失笑,心中留了心,闺中女儿,唯女红为主,凡是秀才人家,通文墨的,多不许闺阁中有寂寞话语。出嫁前,一心女红,出嫁后,一心操持,寂寞何来?

    再者寂寞,是乱心思的兆头。

    石涉知道这一位是个才女,会写几句诗,在当地小有名气。正因为才女,情感总比一般人泛滥要多。悄悄注目王雪兰神色,石涉温言正色道:“满园花开皆是伴,独它寂寞什么?”

    “满园花开虽是伴,却无人知它情思,”王雪兰垂下面庞,娇声低柔地道:“涉哥哥,你可知道有花的人心有所依,独忘别处春。”

    她娇羞,不胜怯怯地轻抬眼眸,这一眼,无限留恋无限绮思,在石涉面上。眸光没有专注,而是由石涉额角,到他的逸挺浓眉,再到他高挺的鼻子…….最后,晕红来到石涉眼中。

    当头一盆凉水,浇在石涉头上!

    就是京里的冰雪全飞起,尽数砸下,石涉也不过一般冰冷。

    他浑身透心凉!

    他要是没有看错,要是耳朵没听错,雪兰…….对的是自己!此时他的内心惊恐万状,雪兰?自己?一个小小坚定鄙视蔑视的嗓音滑过心中,澄心说:“王姑娘喜欢你。”当时石涉说:“胡扯!”

    他呆若木鸡,在王雪兰看来,是凝视与自己。王雪兰心中怦然跳着,低柔地再道:“涉哥哥,你还记得我小时候,你回来…….”

    石涉一个字也没有听见,也不容王雪兰再说下去,当即打断:“不必!”嗓音决然,惊得王雪兰一颤,石涉退后两步,守住礼法地步,身子也半侧开,是如对大宾,不能直视而侧立的姿势,眼睛看雪地,这才放缓声音:“你大了,伯父为妹妹奔波寻亲事,妹妹还是没长大模样,一味只是小时候,岂不让人笑话?”

    “涉哥哥…….”王雪兰强自挣扎。石涉微微而笑,再不往她面上多看一眼:“介林不在,妹妹一个人在家,我在多有不便,我别处去,等会子再来。”弯腰轻揖,退后几步,转身而去。

    王雪兰傻了眼,她没有接受到半分明白拒绝,却听上去字字拒绝。风雪,迅速填满她的内心,把边边角角全堵得没有半分出路。抬眼,是冰,举手,是寒,转身,则重重撞到冰壁上。

    这冰,也在石涉心中。

    石涉出了王家门,人沉默不语。闷头闷脑不知道去哪里,不经意间又回到徐伸下处。徐伸住在客栈里,石涉从这里才出来,想来刚才走惯,抬头见到了,想也不想的进去。

    徐伸正在写军报奏折,见石涉来以后又催亲事,打发研墨的小子走,先笑道:“想上几天也不容?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石涉坐下来,一脸的凝重,嘴都觉得难张开,仔细再回想一遍,怎么想自己怎么对!他从几年前,自己回家探亲开始想,雪兰哭着喊着要鹰,不给就不回家。再来每一年回去,雪兰都给自己做的有鞋,又有帕子,石涉嫌秀气不要:“擦一把血上去,再看不出来原来颜色。”

    再来,王家进京后,每一回去王家,雪兰总是或早或晚出来见一面请个安。石涉对着自己脑袋上捶一拳,骂了一句。

    徐伸歪过脑袋,手中沾墨的笔半伸:“我说,中了邪点几滴子墨估计能好。”石涉苦笑:“中什么邪,啊不对,是中了邪,老徐,那王家的亲事,算了吧。”

    徐伸眼睛瞪多大,像是不认识石涉这个人,石涉陪笑以对。徐伸大笑出声:“你出门这才多久?我正想着你准来催,我想了十几条应付你,你看,”从军报奏折下取出一张废纸,上面写着:“要问过家中父母,要问过家中长辈,要问过…….”

    “你家八姨你也问?”石涉忍俊不禁,抖抖那纸。徐伸一脸苦笑:“说真的,你说给我亲事,我喜欢的把八姨忘了,这不,才把她想起来,我家八姨没儿子,最疼的是我,时常说以后和我住,怕我寻个不会持家的媳妇,我要是不告诉她,她敢洞房那天掀我铺盖。”

    石涉嘿嘿才笑,徐伸劈手夺过那纸,狐疑问:“该你了,那王家,有什么玄虚?”石涉被问倒,半天才道:“雪兰,是个好姑娘,”

    “好,你让我不要成?”徐伸糊涂。

    石涉陪出一脸的灿烂笑容:“就是心里估计,可能,有了个人。其实呢,你要是愿意要,还是个好姑娘,真的,她善持家,会诗文,针指女红德容方功无所不能,徐将军啊,你…….”

    “心中有的是谁?”徐伸毫不含糊!

    石涉叹气:“不知道,我猜的!”他愁眉愁眼,是他平时从来没有过的,徐伸冷笑:“是你吧!”话音才落,石涉跳起来:“你!”人落下时泄了气:“我也只猜猜!”

    “我实告诉你吧,你才走我就猜到了!”徐伸继续冷笑揭开谜底:“你还记得那天你约我去,我走在前面,有一个小丫头叫住你…….”

    石涉哑口无言,那天他约徐伸去王家相看,才一进门,雪兰的丫头喊他,说鹰不吃食,姑娘有话要问,王雪兰姗姗而来说了几句话才放石涉走。徐伸再接着道:“你当我一到京里,眼观六路就忘了,你说王家只有一个女儿,我有心先见一面,躲在墙后面,那女墙低,我看得十分清楚。当时我没放心上,只看她十分美貌,刚才你走了我再想想,她看你那眼神儿,就是不对头。我怕我看错了,才说再见一面,今天想来,不必再看。石涉,她心里有的是你!”

    他横眉怒目,手笔直指住石涉。

    石涉尴尬难言,张着双手不知道如何安抚才好。强迸出一句话:“我也不知道是不是!我要知道,怎么还会说给你,你看也看了,不是很中看!”

    “这我倒相信你,我十四岁入军中,你也十四岁入军中,一直相伴,回家的次数天数你我都知道,你说过的姑娘,只有你妹妹和郑姑娘,没有这个人。”徐伸眉开眼笑:“果然是好兄弟,美貌姑娘先说给我,不过,现在我不要了,随你怎么去对王家说,”石涉脸如苦瓜,徐伸大乐:“好吧,想来你不好回,你就推我身上,说我人不行,不不,你说我人不行,我以后京里难找亲事,你说我……”一拍桌子:“说我家八姨在家里给我定下亲,我才收到信!”

    石涉长长出一口气,喃喃道:“果然好兄弟。”

    好兄弟又促狭起来,乐不可支地问:“郑姑娘我见过,是个好容貌,当时我还说,这秀气男孩,以后不知道找什么样的姑娘。”挤挤眼:“郑家败了官,看样子一年两年起不来,你英雄救美入京中,先落一个美名,得一个美婵娟,再有青梅竹马,再落一个美娇娥,这喜酒,得给我喝双份!”

    又一盆厚冰,重重砸在石涉脑袋上。他蒙了!

    澄心吃醋,石涉一半喜欢一半不耐烦,说一回他受用,天天说,特别是澄心最近见天儿要说,石涉要不是冲着吃醋是在乎他,早就一巴掌飞过去。现在他彻底明白,想到澄心的心情。澄心担心的,正是自己嫌弃郑家的门第,有心再寻一个门第不错的妻子。

    五味杂陈,在石涉心里闹腾开。他放弃军功入京,为的绝对不是名,为的是人命。不过这事做得漂亮,知道的人,人人称赞人人夸奖,就不是为名,这名也出去了。现在嫌弃妻子家中没落,一边儿帮助,一边儿别寻妻子,这不是男人,这是混蛋!

    夫妻之间,挟恩而寻新人,澄心固然不能反对,石涉就成一个混帐!

    石涉难过的坐不住,在徐伸肩头上拍拍,就要往外走。徐伸拉住他,瞅着他脸色不对:“去哪里?”

    “去王家帮你撕开这亲事,”石涉把他甩开,大步出来,让石小知送上马准备回家去,石小知多了一句话:“才刚王公子让人到这里来,说请大公子过去,再请徐将军也过去。”石涉定定看天,王介林等不到媒婆,已经不耐。很想回家的他无奈往王家去,进门时胆战心惊,拿出战场上的警惕,只怕遇到王雪兰。

    墙下北风吹花枝动,多个影子,石涉都要停下脚步,做好回避的准备。所幸不是,王雪兰在房中伤心,这一回没有出来。

    王介林不仅不耐烦,而且小有生气,见石涉来,拉住他问个不停:“这徐将军是迂腐夫子吗?忒不爽快!雪兰好不好,你见过的,你敢说不好?要不是你说的,怎么会许给他?这亲事,他还要不要,三天不下定,这亲事算了!”

    也是和石涉好,王介林说话才这么狠。再者,王家对徐伸十分满意,满意之极。从官职到相貌,又有石涉做保山,以后有话都好说。

    石涉陪不是:“对不住,这人,呃,是我不好,这个人,啊,这个人…….”一盆冰,这回打在王介林头上,他满腔火气全没了,慌忙问:“出了什么事?”石涉慢慢地道:“他家里,给他定下亲事,这信,才到京里来,他正为难,这不,不敢来见你,他说父命难违,还有他的八姨…….”

    “关他八大姨什么事,”王介林火暴:“他要是有七大姑,还不成亲了?”石涉连连打躬,王介林骂了一阵子,是个明理的人,也无可奈何。再加上石涉保证:“亲事成与不成,还是好兄弟,”王介林想想朋友难得,亲事上他不要,他亏了心,以后只有他抬不起头,不是自己抬不起头见他,这个帐细细算过,王介林才有笑容:“也罢,是他没福气,我妹妹品貌过人,让他娶村姑,以后后悔我才笑他!”

    石涉讨好:“就是,这人没福气,明天让他醉仙楼请一场,给你和王伯父赔罪。”心里盘算着,和徐伸兄弟情谊不错,以前总照顾他,自己出银子办酒宴,让他低头应该还成,再盘算好,这个人不赔礼,打一架也罢。

    王介林余气冲冲:“告诉他,改天请!等我消消气!”又把石涉狠骂一通,才算能安生说话。

    因为气,又冬雪可赏,不让石涉走,让他自己和父亲王老爷说。家人送上酒,和以前一样,大家谈天说地,说郑大人的案子,说萧世子的笑话,说殿下们的小道消息,直到说月影西斜,梅花影子印上书房,醉意俱有七分,石涉说起军中的笑话:“有一个兵,不是我帐下的,辛苦积几两银子回去讨老婆,等他回来销假,不想等来他坐牢的讯儿,”

    王介林笑掂杯:“这是为何?”

    “他坐牢当地的官儿,恰好我认识,他的将军让我去打听,你猜怎么着,他杀的人,是他才娶亲的媳妇。”石涉不经意地笑:“那媳妇成亲前心中有别人,当兵的全莽撞,性子不好,一言不合拔刀就杀。”

    王介林抚案大乐:“杀得好,可怜他找个这样媳妇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”石涉别有用心地道:“有人说我为岳父奔走是求名,大丈夫求名有何不对,只要立身谨慎,此心不歪就成,你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王介林哦了一声,对石涉竖起拇指:“我素来佩服你的,就是我知道你不是求名的人。来京后,也听到不三不四言语,见你从不回应,我还说你度量过人,果然,你另有好见解!”

    “哼,他们说我求名,我说不是,岂不正中小人情怀,更加说不清楚,说我求名,我就求名,有朝一日他有事,让他也求一个名我来看!”石涉饮干杯中酒,目光闪动,豪气如万里无垠雪皑皑,洁白无暇,无一丝着尘处。

    王介林难免感叹,为自己有这样的朋友理当要浮一大白时,外面娇音袅袅,王雪兰的声音问家人:“哥哥和涉哥哥还在饮酒?”

    “回姑娘,这才第三壶酒,不妨事。”

    王雪兰娇嗔:“妨事也无妨,就喝酒了,住这里不走也就是了。”有脚步声,她亲手端着一个食盒进来,含笑殷殷:“我做了菜送来,这酒我烫得最好,留我烫酒吧。”

    她进来之前,石涉先起身,避到一旁侧身不直视而立。王介林酒多了正要笑他摆不完的规矩,王雪兰放下食盒给丫头摆,转向石涉拜下去:“菜是涉哥哥爱吃的,请入坐,容我布菜!”

    石涉含笑,嘴角是含笑的,人又退一步,隔空对王介林笑道:“天晚了,酒也有了,我还是回家去,明儿再来见王伯父。”

    不等王介林说什么,他自去了。

    “涉哥哥…….”王雪兰急了,跟在后面追出一步,石涉并不回身,王介林起了疑心。留神看妹妹面上,又恼又嗔又懊悔,眸子中晶莹如珠,似蓄了泪。对着石涉背影引颈看得什么都忘了。看不见时,才失魂落魄垂下头慢慢转身,侧脸儿不无幽怨,眸子已对上王介林,眼睛里却仿佛见不到自己兄长。

    王介林也是聪明知关窍的人,略一回想,石涉才刚说的故事,徐将军好好的变卦,石涉是什么人,王介林十分信任,他认识的人,怎么会是出尔反尔?

    石家王家常来常往,娇兰也赶着王介林哥哥长短的叫,事关妹妹颜面,王介林先不声张,把疑心放在肚子里,对王雪兰和蔼可亲:“回去吧,以后晚了,不必出来。”王雪兰垂头去了。

    石涉打马一径回家,一进二门,先见到假山下面避风处,澄心支肘坐在那里。雪夜,夜空从来澄清,坐的人儿在雪光中,夜色下,晶莹剔透,如吹弹得透,着力不得。

    她翘鼻子尖尖,似剪纸上美人,小嘴儿一点,眼睫闪闪,全让石涉看不够,唯一不满意的,是面上几点忧愁。如风摧百花,雪残嫩芽。

    澄心,在想心事。郑夫人回来,澄心对她说取银子和香稚做营生的事,郑夫人只和女儿说庙中的事:“见到许多亲戚,你堂伯母,你娴表姐敏表姐,”最后微笑莞尔:“还有你舅母。”看她笑容,想来没失上风。

    “女儿啊,你嫁得好,母亲方扬眉吐气!你嫁过人,石家虽不大富,也足够养你衣食,你是闺门女,抛头露面不应该。再者,你和石涉取回来的一千一百两银子,我给你婆婆一百两,以为你我母女日常使用,你婆婆再三不要,多好的人家,这情分还不了,我想着,你父亲的案子不定一年两年,明年开过春,把你的亲事办了吧,这银子,给你办嫁妆,一分也不能再乱动。你知道你舅母见我说什么,说生意难做,说好些倒了本钱的铺子…….”

    澄心没话回,一个人散闷在假山后,想着石涉虽然好,打人的时候,让人跪的时候可不好,又有那一坛子无名醋王雪兰,更乱想石澄温柔体贴只对别人去,自己手中无钱又无依靠,嫁过去件件靠着石涉,越发受气,且无处去。

    簪子在雪地里划着字儿,冷不防身后有人喊:“澄心,”澄心愣了一愣,这嗓音是似是石涉的,却又……温柔得过了头。打从澄心见到石涉,从没听他这样的腔调。

    回身看,雪地里一个人浓眉如墨点就,五官刀刻斧雕,半旧衣服半卷起,衣角北风中微动,却动不了他巍如山岩的身形。

    有了酒,面上微红。澄心追着嗅那酒气,噘嘴道:“你又去王家了,你又喝了酒才回?”她浅嗔娇怨,石涉笑着走过来,张开手臂把澄心抱在怀里,一只手搂在她腰上,另一只大手抚着她发后,按着那脑袋在自己肩头下,柔声道:“澄心,你是对的!”

    北风浓重,吹不去男人气息,反而似收集起来,澄心只觉得更厚更浓。小夫妻认识到今天,共骑也有,真正的亲昵,这是头一回。R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