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四章 暗流

悬镜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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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苏回暖坐了几个时辰,又在床上稍稍躺了一会儿,直到太阳进了屋子,才等到瑞香端水进房来洗漱。

    她心有戚戚,状似无意地问了侍女一句:“晚上在隔壁睡得好么,今日起得比我还迟。”

    瑞香摸摸脑袋:“可能昨天太累了,一觉就睡到这时候。倒是姑娘比平日早……姑娘脸色不大好啊。”

    苏回暖道:“不必弄早饭了,我去一趟府馆,约莫中午回来。下午就要出发去永州,你收拾收拾东西。”

    清晨大街上的人渐渐变多,她独自走在石板路上,不知不觉就晃到了衙门前面。她约莫记得初三晏煕圭是要花半天和知府道别的,他让她来府馆,不会是萧知府亲自上门问候吧?看守衙门的士兵告诉她,衙门不到下旬不开门,但知府大人卯正就勤勉地冒着寒风出门去了府馆。

    她犹豫了一刻,便决定不管怎么说也要去打扰。小厮通报了声,随后晏府的老管事秦元出来迎客。苏回暖觉得莫非是晏煕圭和他打过招呼,管事知道些□□,才放着个知府不伺候却来伺候她。

    “苏大人脚步轻些。”

    正厅无人,原来主客都是在一间不起眼的茶室。茶室东西都可连通主屋,屏风的后面也能通向耳房。秦元带她从耳房入,那副样子活脱脱就是让她听壁角。

    人家听壁角都能得到一些很有用的东西,换成她就变成坑了自己,她开始怀疑是平日没有积德的缘故。袅袅茶香温和雅致,透过雕花窗口飘进来,苏回暖低了头,在耳房里捡了个凳子坐,竖起两只耳朵乖乖听讲。

    然而那边一直没有动静,她都快认为知府知道她躲在这里了,就在她越来越不安的时候,一个陌生的声音终于道:

    “公子可否同意?”

    既不是知府,也不是晏煕圭。这声音一点也不出众,扔到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那种,但说话间带着轻微的冷意,像块硬邦邦的铁板。

    这个语气她似乎在哪里听过。

    晏煕圭一夜未眠,此时坐在主位上拨了拨香筒,淡淡地道:“越王殿下要他的人亲自来嘉应城,这份心意晏某就领了。我晏氏三代受制于南安四十年,如今与京中不合,不得不向越藩寻求解脱之法,纵然再有愧于今上,也能对家祖有个交代。”

    萧知府大喜:“公子明智,本官原还以为这事成不了,所以宴上对公子多有冒犯,还请见谅!”

    另一人普通侍卫打扮,站在堂中央,处变不惊地开口:“殿下说过,若得晏氏助力,定会将寻木华亲手交到公子的手中,十年前的变故本是意外,殿下并未想到遭人欺瞒才乱了阵脚,以至于连累老侯爷……”

    “此事以后莫要再提。”晏煕圭打断他的话,“我已应承萧大人,出资扶助季阳处在越藩名下的各大商户。不仅是原平,祁宁和南安我会一一安排,这些财物占晏氏的近半家产。”

    苏回暖撑着下巴,原来晏煕圭就是让她听这个。晏氏有什么把柄捏在越王手上,似乎是身体上的缘故,必须要越王手中的药引才能治愈。但什么病能延续四十年之久?那一株寻木华被她师父抢去了梁国,以至于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弥补。他为了自救,不惜帮助与繁京势同水火的越王,这事……盛云沂知道么?

    莫非他让晏氏假意联合南安?她突然有了底气,他如果不放心晏煕圭,应该不会让她也跟去吧,毕竟骗过一个从政多年的老手还是很危险的。

    萧佑连连肯首,“多谢公子,多谢公子啊!”南方不像北面,地方上有钱的大户能顶半个官,政令之出多少都受其限制。他现在是越王在南三省的重要部署,如果得到这些商户的支持,那么季阳府在原平省就可以横着走,下一任的右布政使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。

    那人拿出一个琉璃瓶,交给晏煕圭:“公子可以先验一验货。先前的试探之中我们对公子并无恶意,否则公子也不会站在这里了。晏氏的人对付一群乌合之众还是绰绰有余的,我们可以保证公子以后不会再遇到有妨安危之事。”

    晏煕圭对着光仔细看了看,透明的瓶内只装着些微残渣。

    他收进袖袋,笑道:“晏某是商人。”

    “晏氏不做亏本的生意,公子愿意助王爷成就大业,就是押上了赌金。不过,这诚意嘛,公子还是要……”

    苏回暖顺着这人的思路想下去,晏煕圭目前所做的,就是没有追责两批刺杀,以及在除夕的晚宴上答应萧知府。他那时对她说,萧佑就是没有提出要求他也会去做,大概就是所谓的诚意。然而就这么点表示,在对方看来还是不够的,因为任何人都不能轻信一个和敌人关系异常密切的人。

    晏煕圭身份特殊,除开国内第一大商户的家主,他还是外戚族人,是今上从小到大的伙伴。

    那么他还要做什么,让越藩派来的人充分信任他呢?

    苏回暖好奇地在窗子后冒了点头,反正有屏风挡住,那三个人也看不见。她想知道那个语气听起来又熟悉又不舒服的人是谁,说不定她也见过?

    晏煕圭轻笑出声。

    “阁下可知,世上或许有人不用你们手里的寻木华,也能解开当年惠帝赐给家祖,并代代相传的蛊毒?”

    屋子里瞬间变得极静,茶水咕嘟嘟沸腾的声音十分明显。

    苏回暖聚精会神地听着。

    “上一株寻木华是被玉霄山拿走的,年初的时候晏某在草原带回了一个人,此人正是玉霄山仅剩的门人。不仅如此,她与这解药的缘分可着实不浅啊。”

    苏回暖蓦然起身,晕眩忽地袭来。

    眼前的景物摇晃不清,茶水幽幽的香气萦绕在鼻尖,她模糊的视线触到了角落里一支燃烧的线香上,暗骂自己大意。

    茶的气味哪里会有这么浓。

    “既是诚心,晏某就将此人交给越王殿下处置罢。”

    僵硬平板的笑声在耳边越来越远,有人将她的身子从地上搬起来,还有窸窸窣窣的低语。

    她还残存一丝知觉,什么也看不见,最后的念头却跑到千里之外。

    盛云沂到底知不知道?

    *

    正月十五,江雨初晴。

    台苑渡口人流如织,城中回家过年的人排着队等待船只,期盼早些回去开始一年的营生。每逢初七到十五,渡口都会集上艄公船夫,替给人渡江赚点闲钱。

    傍晚的水面空阔如镜,细小的波浪打在船舷上,在船头站得久了不免心生烦躁。船工阴着脸看着今日最后一批人,吆喝了几嗓子示意他们快些,就利落地撑起桨准备离岸。

    “大哥——等等我啊!哎哟!”

    船工回头望望,呸了一声,“他娘的!就是这等小兔崽子耽误时间!”说完就喊另外几人不必理会,继续行船。

    “娘啊!儿子实在放心不下您,可怜您听不见看不见到岸要怎么办!哎哟喂老天菩萨佛祖保佑!船上的,求多看顾家母啊!不孝子只有走旱路过去了!”

    船上立刻叽叽喳喳一片嘈杂,船工打眼看看,的确有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太闭着眼睛坐在船尾。

    “划船的,咱掉个头吧!这要不让人家上来可不是损阴德嘛!”

    船工狠狠瞪了岸上一眼,“给我等着!”

    等到岸上那人跳上船,另一个船工责怪道:“你自己老娘都看不好,磨磨蹭蹭有什么事啊!”

    “多谢大哥!多谢各位!娘呀,咱们遇上好人啦……”他一边抹着眼睛,一边坐在那老太太身边,压低嗓门凑在耳边道:“老大娘帮帮忙,救咱个急。”

    过了片刻,老太太才抬起眼皮,慢吞吞地伸出手。

    船已至江心,他摸出几个铜板递过去,长舒一口气,将青色的帽子扯下来拿在手里转圈。

    “江风爽籁!江风爽籁啊!”

    这人中等身量,一身青灰棉衣,长得白白净净像个书生,那帽子在他灵活的手指间转得飞快,愣是掉不下来。

    他斜眼瞟着旁边一个十二三岁弱不禁风的女孩儿,“小姑娘,看你脸色甚好双目有神,定是最近桃花旺盛,不过可要小心为妙啊!要算命不?”

    那姑娘用不知什么地方的方言叽里呱啦说了一串,他顺理成章地捏住她的手腕,“不算命么?那小生就给你看看脉吧!哎呀呀,脉象虚浮……”

    身体一轻,他僵笑着抬头,一个彪形大汉拎着他的衣服,恶狠狠地将他拖到船边:

    “敢调戏老子女儿!今日就是你老母在这儿老子也要把你扔下去喂鱼!”

    他咽了口唾沫,“脉……脉象虚浮,宜……宜用金钱草五钱,玉簪花粉三钱,白丹皮二钱研末,配以甘草桃胶煎至七分,食前和温水饮下,早晚各一次……”

    大汉一惊,手上力道骤然松开,他跌在船板上捂着胸口咳嗽,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你是大夫?就是台苑最好的医师也说没法子治我家囡囡的病!”

    书生打扮的人爬起来,斯斯文文地道:“是不是有好几年了,两年不止三年不到,夜里睡不好白日没精神,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喝喝粥咽咽水……”

    大汉恳切道:“求先生救我女儿啊!我家里就这一个囡囡!”

    他高深地点点头,“对,我是大夫,不过不经常帮人家治病,上次还是在繁京呢。唉……”

    那女孩儿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,跟父亲说了几句。

    他拍着胸脯对大汉道:“但是呢!我最喜欢给漂亮可爱的小姑娘治病!今天,就在这条船上,咱就能给你来个药到病除皆大欢喜!”

    大汉危险地道:“先生可别说大话啊,咱们穷人什么都没有,要力气嘛,还是有的。”

    不正经的医师好像完全没听见警告,满脸笑意、兴致勃勃地摸上女孩的手。

    “小姑娘,方子我已经和你说了,你还算命不?”

    离对岸约莫还有十丈的时候,揩了油的医师吹了吹写着狂草的药方,“小姑娘,拿好哥哥给你开的药,保证一个月之内生龙活虎、吃好睡好。”

    父女两相视一眼,“诊金……”

    “啊,不用了不用了,我看病向来不收钱,算卦才收钱。既然不想让咱——”

    他忽然住了嘴。

    风平浪静的江面上平白刮起一阵疾风,等他反应过来,手中转啊转的帽子已插了一根粗制的箭,直直钉在了船舷上,他踉跄后退,猛地跪倒在一旁。

    “抓贼啊!”

    江上一艘大船越驶越近,声音就是从上面发出的。

    船头站着一人,身形如雪松秀颀,极普通的木弓被他轻轻一拉,弧度饱满流畅,箭头直指几丈开外医师的脑袋。

    “抓贼!就是那个拿帽子的!他偷了爷的钱袋!”

    这边船上的人皆大吃一惊,原来这个最迟赶着上船、举止又不像好人的书生真的不是好人。

    船工们早就看不惯他,吆喝道:“把他扔下去!”

    “对!竟然被这么个人给误了时辰!”

    老太太这时声如洪钟:“嗯?我儿子呢?我看错了,这可不是我儿子。”

    大汉拿了方子环顾左右,牵紧女儿的手,“囡囡,咱们就别管了。”

    “冤枉啊!”

    医师发出惨叫,“噗通”一声被扔进了水里,激起老高水花,那艘大船立马有人跳下水捞贼。

    落汤贼奄奄一息地躺在船面上,死鱼似的剧烈喘息着,抖着手指着自上而下俯视自己的人,吐着水道:

    “你,你……”

    那人蹲下来在他腰后摸索着,起身时手中已多了一个*的钱袋,绣工精致。

    “冤枉!冤枉!不是我偷的!是他——”

    “是我把钱袋藏在袖子里,故意在你身上抹了些水渍,然后再交予主人的?”

    那人语气似嘲讽似冷笑,嗓音如缎子一般光滑柔雅。

    刚才喊抓贼的失主是个穿得花团锦簇的胖子,台苑数一数二的商户,此时万分解恨,“就是,你还狡辩!要不是这位先生,我给三姨娘的头面钱都没了!夫人将银票管的死死的,我还有闲钱买首饰吗!”

    医师愣了一下,大哭起来:“天爷呀!你睁眼看看啊!任谁都能嫁祸人了!”

    那人半张银面具闪着凛冽的光,转身将钱袋交给船主,“这人也偷了在下的东西。眼下张大户拿回了钱,按之前说好的,这位就由在下带走处置了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,当然当然!多谢先生,这个您一定收着!”

    船正好快靠岸,张大户从钱袋里分出几枚碎银子,想塞到他手里,对方却摸出方帕子,隔着丝绢拎着偷儿的领子,自船头轻松一跃,便跳上了岸。

    船上的人皆咋舌,“这年头,有功夫又心善的人实在不多啦!刚刚那一箭,那个准头,啧啧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