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 5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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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天色渐渐暗了,私人医院走廊上静悄悄的。顾远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,望着远处渐渐暮色四合的天空,玻璃窗上映出他森冷的面容。

    亲信从楼梯上来,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:“大少,手下人已经把迟夫人和二少带回去了,您看……”

    顾远不吭声。

    亲信额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。尽管他知道二少犯下的事情跟他无关,自己也不是方副总被绑架时跟在他身边的人,其实没什么好怕的;但顾大少含怒未发这件事本身,就给他一种非常恐怖、非常窒息的感觉。

    “……先关着,”走廊上静寂很久,才听顾远淡淡道:“看方谨的情况再作处置。”

    亲信知道这是方副总身上有什么伤,都起码要原样在罪魁祸首身上来一遍的意思了,立刻点头答了声是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检查室的门开了,穿白袍的院长快步走来。顾远立刻转身迎上前,只见对方神色并不凝重,首先心里就微微松了口气,果然只听院长道:“还好肺部没有积水,也没有骨折和内脏受伤。只是还需要再检查一下……”

    顾远跟他是老相识了,闻言立刻打断:“但我刚才看到很多血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“未必是患者的血吧!”院长明显对这种事情不陌生,笑起来道:“——所以要再做检查啊,我已经叫人去做血常规了,患者精神还好。您要不要进去看看?”

    顾远内心的焦躁早就压不住了,闻言匆匆道了声谢,示意手下在外面等着,就一头扎进了检查室。

    方谨半躺在病床上,手臂上吊着水,正怔怔望着空气。见顾远进来他偏过头,那目光有点散,竟没有丝毫喜意。

    他脸上的血已经止住了,上了厚厚一层药。他太久没理发了,大概是伤口太靠近脸侧的原因,医生把他一侧鬓发别到了耳梢上,完整的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格外冰冷沉默。

    顾远原本急躁的心绪像是突然被抽空了一样,下意识止住了脚步,静静看着他。

    半晌他缓缓走去,伸手摩挲着方谨略显凌乱的头发,在他微微渗着冷汗的额角吻了吻。

    “没事了,别怕……”

    方谨开始挣扎,顾远却把他抱在怀里固定住,那力道非常轻柔又不容拒绝:“没事的,你还是很好看啊,怕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……不是,”方谨用力要把受伤那一侧脸别过去不让他看,含混道:“你别看,待会他们就来包扎了,你先别看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问过医生了,说你这个伤刀口很滑,好好养的话不会留痕的,现在祛疤技术这么发达你担心什么?”

    其实顾远根本没问过医生,方谨明显挨了打,他更关心骨头和内脏的问题,脸上被刀划这种皮肉伤他完全没心思去问。方谨躲避的动作明显顿了顿,迟疑数秒后还是把脸扭过去了,低声道:“反正你别看。”

    顾远被他接二连三的抗拒搞得一下心头火起,指着自己的脸冷冷道:“你再躲我就在这照着划一刀,扯平了?行不行?”

    方谨瞬间僵住。

    片刻后他终于一点点放松了挣扎的力道,顾远趁机把他头搬到自己怀里,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躺着,不断安慰地抚摸他的头发和脖颈。

    “顾洋和迟婉如两个人我已经扣住了,留在顾家等回去处理。你什么都不用担心,好好养伤。”顾远突然想起什么,说:“财团的事也不用操心……真操心就把你的人叫来医院随时等候吩咐吧,你放心,我不插手。”

    以方谨现在的状态,顾远要翻盘并不是件太难的事,他这么说就是真心诚意的在划清界限了。

    然而方谨没有点头接话,半晌才轻轻问:“……顾远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?”

    顾远动作顿了一下,病房里只能听见医疗仪器发出嘀嘀的声音,除此之外只有此起彼伏的轻微呼吸。

    半晌顾远才错开视线:“一时半刻说来话长。”

    “顾远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伤,其他事等伤好了再说。”

    “顾远!”

    方谨声音简直能称得上是斩钉截铁,顾远低下头,只见他眼错不眨盯着自己,目光中甚至有种凛然的专注。

    顾远沉默片刻,终于道:“柯荣给我看了顾名宗的遗嘱。”

    方谨神色微变。

    “柯荣假意跟迟婉如合作,其实是用她当刀来杀你,好坐收渔翁之利。他以从顾家财团航线中抽成为要求,愿意扶持我为你死后的新一任顾家掌门……”

    顾远将柯荣和自己的对话和盘托出,毫无隐瞒,断断续续大概说了一盏茶功夫,最终道:“……他还叫我不要因为一分产业都没得到就怀疑遗嘱的真实性,因为……我不是顾名宗的亲生儿子。”

    方谨仰头望着顾远。

    他的神色毫无变化,但面容却微微发白。

    “——方谨,”顾远低头与他对视,声音平静问:“今早在葬礼上的时候,你非要叫我最后看遗体一眼,是因为那棺材里的,才是我真正的生父,是吗?”

    空气似乎一寸寸凝结,犹如沉重的冰块压在肺里,让人全身血液缓缓变冷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很久后方谨吐出两个字: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这个答案似乎并不出顾远意料之外,他闭上眼睛,许久后长长出了口气:“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,当初在海面上,还是一直就知道?”

    方谨如同做错了事情的孩子,半晌说:“海面上之前不久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把我弄去香港,到底是为了配合顾名宗侵占财团资产,还是出于其他的……目的,有意而为之?”

    顾远本来想说的其实是——为了保护我。但不知为何话出口前顿了一下,仿佛某种过度的期待反而变成了迟疑,话出口就变成了“其它的目的”。

    方谨垂下眼睛,“……我想要权力和地位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为什么要特意把顾洋和迟婉如救出来,给他们看撕了一半的遗嘱,利诱他们跟我一起去香港?如果是为了财团继承权,顾名宗直接杀了迟婉如对你来说才是最保险的吧。”

    这简直问到点子上了,方谨瞬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。

    “这两年我在东南亚的时候,经常晚上睡不着觉,整夜整夜躺在床上睁着眼睛,一件件回想当初的事情。我就想我们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偏差,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?后来大概因为想得太多了,慢慢我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,似乎在这场逻辑通顺的、清楚明白的背叛之后,隐藏着很多当时来不及抓住的疑点。”

    顾远顿了顿,悠悠道:“为什么顾名宗要杀我,为什么你要救出迟婉如,为什么柯老突然从香港来g市?为什么你在明明爱着我的情况下,却要为了所谓财富和权力,那些我也能给你的东西,而干净利落背叛我到底?”

    “最后我觉得很累了,”顾远说,“我这几年过得并不轻松,有时甚至称刀头舔血都不为过。我实在不想再自虐般一遍遍搜寻那些永远被蒙蔽的真相,于是就决定什么都不管,只专心发展壮大自身。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都再无挽回的余地,只要我足够强大的回到你面前,就自然能成为以后一切的主宰者。”

    方谨在听到“你明明爱着我”的时候,心脏突然漏跳了半拍,连呼吸都忘了。

    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顾远结实的脖颈,和有点胡渣的、线条英挺的下巴。他就这么入迷般看了很久,才道:“那你还会去追查那些真相吗?”

    “应该会的吧。”

    “那,”方谨好像微微有一点难过,问:“如果我不是故意的,但做了很多错事,你会怎么样呢?”

    顾远笑了起来,那笑容里其实充满了无奈。

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,”他说,“但你做的每一件事,我都会深深放在心里记一辈子吧。”

    方谨不说话了,静静把脸埋在顾远衣摆柔软昂贵的布料里。

    其实那一瞬间,他眼底掠过了类似于下定决心般的神情,然而那实在太快了,转瞬就隐没在了低落的眼睫下。

    顾远也不再言语,只轻轻拍抚着他的头发,像哄孩子睡觉一般柔和而耐心。片刻后方谨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,他蜷缩在顾远怀里的身体缓缓起伏,安稳而绵长,似乎终于抵抗不住倦意而坠入了黑甜的梦乡。

    顾远没有动,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,手指从他涂了药的伤口边缘滑过。

    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突然浮现在心里——如果早一点破相,是不是就不会有人来争抢,这辈子都可以归我了?

    如果他本来就没那么好看的话……

    如果他只是泯然与众人,完全看不出任何特殊的话……

    连顾远自己都诧异于自己潜意识中的荒唐和残忍,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,强烈的自我谴责充斥了脑海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检查室的门被敲了两下,紧接着推开了。院长伸头看了看:“顾先生——”

    他目光触及到顾远怀中睡着了的方谨,立刻噤声,轻轻道:“顾先生,我们的血常规检查结果出来了,有些情况可能需要您过来看一下。”

    顾远心下一沉,但没多说,轻手轻脚把方谨抱起来放回病床上,转身刚要走,又回头去仔细掖了掖毛毯,然后才转身走出检查室,几乎无声地关上了门。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院长面色凝重,似乎有些难以启齿,便向医生站打了个请的手势:“——我们去那边说。”

    ·

    检查室内。

    门咔哒一声关上的同时,方谨睁开了眼睛。

    他似乎有些茫然地坐起身,片刻后抱起毛毯,把脸埋在了上面。他用力呼吸着毛毯里温热的空气,似乎要将顾远的最后一丝气息都记下来,永远铭刻在记忆深处,哪怕走到天涯海角都无法从骨血中抽离。

    门又被轻轻敲了三下,两短一长,方谨嘶哑道:“进来。”

    有个人小心推门闪身而入——竟然是多日不见的阿肯!

    阿肯穿便服,腋下夹着个文件夹,好像晒黑了些,但精悍利落的气势却没变。见到方谨他立刻毕恭毕敬欠了欠身,沉声道:“对不起老板,我按原计划在码头布置东西,实在没想到您半路出了事情……”

    “迟婉如下手是谁都想不到的,”方谨涩然道,“不怪你。”

    阿肯目光迅速在他老板身上逡巡一圈,心下沉了沉:“我……后来接到您发的信息,就往医院跑,但到那时已经太晚了。后来我带兄弟们赶到市郊柯荣那个别墅的时候,眼睁睁看着顾大少带您出来,我不敢上去硬抢人,就一直遥遥尾随着来到这家医院,到现在才找到机会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事,”方谨重复。

    他连语调都没有半点变化,木然毫无喜怒的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
    就是这样阿肯才七上八下的没底,迟疑半晌后提起胆子,小心问:“老板,您——您还走吗?”

    还走吗?

    那温度仿佛还萦绕在身周,转瞬间就要主动放手了。他生命中所有美好的温暖的东西,都在最不该来的时候来,然后在最痛的时候眼睁睁从指缝中溜走。

    ——你做的每一件事,我都会深深放在心里记一辈子……

    希望真的记一辈子吧,方谨微微苦笑着,掀开毛毯下了病床,落地顿时一个踉跄。

    阿肯快步上前扶住了,从咯吱窝里抽出那个文件夹交给方谨。方谨接过来站了好一会,才咬牙反手放到了病床上。

    “走吧,”他沙哑道,“布置了那么久……不能不走了。”

    医院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,华灯初上,车水马龙,下班放学的人们正匆匆向家走去,街对面大排档散发出烧烤的香气。

    一辆毫不起眼的本田停在医院门口,阿肯上前打开车门,方谨却站定了,回头望向巍峨的医院大楼。昏暗天幕中建筑居高临下,无数窗口亮着灯,全数映在他漆黑的眼底;无数悲欢离合生离死别,都在这一刻,在这同一片暮色四合的天空下上演。

    “老板?”阿肯低声问。

    方谨慢慢收回视线,最后一次望向街道、车辆和行人。整座城市在繁忙中透出一股热闹的、亲切的烟火气息,它们自成一体,温热融洽,而他是站在深渊另一端仰望这世界的人。

    再见了,方谨无声地呼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他俯身上车,少顷本田车融入到车流中,在越来越暗沉的广阔天穹下,穿越灯红酒绿的城市,向着远方苍茫天地驶去。

    ·

    与此同时,医生办公室。

    顾远盯着面前那张薄薄的血检单,整整好几分钟听不见院长在说什么,耳朵里嗡嗡作响。

    “……低于10*109l,血小板第三因子及凝血功能异常,而白细胞多达200x109/l……初步怀疑有相关血液系统疾病的可能,需要做骨髓穿刺才能进一步确定结果……”

    “血液系统疾病是什么,”顾远茫然打断:“为什么要做骨髓穿刺?”

    院长欲言又止,过了会儿只得道:“我们怀疑患者有很大可能性是……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加速期,从血象上看,可能已经到加速尾声,接近晚期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不可能,你们搞错了……你们一定搞错了。”

    顾远下意识从座位上站起身,直勾勾盯着院长,一边缓缓摇头:“方谨一直很健康,你们是看他发烧才怀疑他生病的是不是?你们不知道他发烧是常态,根本没问题的,以前看医生说连药都不用吃……你们一定是搞错了,绝对是搞错了!”

    院长起身要劝,顾远却重重抓起血检单,一把扔到他怀里,厉声道:“这个单子我不认,你拿走!”

    “等等顾先生,血象分析是仪器操作电脑打印报告,绝对不会出错的。请您冷静点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给我拿走!方谨他没病!”顾远几乎是在咆哮了,“你他妈总说他有病是什么意思!”

    院长举步要追,却见顾远转身大步向外走去,连头都没回一下。情急之下院长冲上去抓住他衣袖,急切道:“顾先生等等!你仔细想,患者有没有持续低烧流血不止的情况出现?有没有莫名其妙呕血和齿龈炎症?请您别讳疾忌医,劝说患者配合治疗才是当务之急啊!”

    ——呕血,齿龈炎症。

    顾远全身发凉,脑海中闪电般想起了某天清晨睡梦中方谨牙龈出血的情景,以及更早以前,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办公室深夜,他狠狠打到方谨脸上的那一耳光。

    当时方谨摔倒在地喷的一口鲜血,如同张牙舞爪的魔鬼般无数次深夜出现在他梦境里,扭曲成幸灾乐祸、报复的快感和奇异的满足;以及潜意识更深处,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悲哀和刺痛。

    如果那口血不是因为自己的巴掌……

    如果,当时就已经……

    顾远摇晃了下,只觉一口腥甜直冲喉头。就在他双手剧烈战栗着扶住桌沿的时候,突然门外直冲进来一个心腹亲信,虽然声音还算镇定但脸色已经全变了:

    “大少!我们到处都没找到,请快调监控!——检查室里方副总不见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