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

柳木桃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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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吴青在破败的石林中跌跌撞撞,羽箭贴着他头皮飞过,也好似全然未觉。他就像一个失了魂魄的人,用泛着枯青的手摸索过巨石上失灵的机关,自言自语。

    “不可能的,这不可能的……”

    他倾尽半生所学,花了整整一年功夫建成的这套困龙守成石阵,怎么可能这样轻易被破开?就算千军万马杀来也有信心扒掉他们一层皮的绝妙机关,怎么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,变成一堆东倒西歪的无用蠢物?

    吴青无论如何也想不通,也不愿想通。直到他的目光越过那重重巨石,看到立于山坡下的三人。

    那三人不同于其他攻寨的匪徒,他们身上纤尘不染,就好像看不到眼前厮杀的战场,甚至还能踩在满地鲜血残尸上谈笑。只见其中一个随意捡起树杈在地上画了几笔,另一人随之抬手往山坡某处一指,那处便应声爆起一团火球,将正准备奋力反击的清平山山匪烧成一把黑灰。那灰在烟雾中逐渐飘散,似乎还能看出山匪临死前讶异的表情。

    第三人击掌大笑,仿佛在为两人合力完成的作品喝彩,接着他从地上抓起一把枯叶,向半空撒去,又从腰间抽出佩剑,于落叶下起舞。剑刃将纷扬的叶片斩碎,竟然在半空形成一个诡异的图案,犹如狰狞可怖的巨网,飘向已经残破的石阵上空。大网所罩之处,所有巨石瞬间化为齑粉,吓得尚在巨石林中打斗的山匪们纷纷停手,惶然四顾。两人拱手拜服,第三人哈哈大笑,谦逊地躬行一礼。

    这一场近似于表演的弹指间灰飞烟灭,是那样旁若无人。

    吴青睁大眼,一把形销骨立的身体在尘沙满面的冷风中僵硬住,他的眼瞳深处牢牢映着那三人的影子,如同诅咒,抽干他眸光里最后一点活气。

    他终于明白,什么叫此生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。

    在真正的阵法师面前,他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奇门机巧,显得如此可笑。

    陵洵手握长刀走出陵姝的产房时,刚好看到巨石林化为齑粉的一幕。十几个陌生脸孔的敌匪正列阵逼近,他们时聚时散,彼此配合,将清平山的山匪们打得毫无招架之力,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挨了一刀又一刀,最后以一种近乎被虐杀的方式倒下。

    那敌匪中有一人叫骂得欢腾,正是方才以不堪言辞侮辱陵姝之人。

    陵洵的目光就像钉在他身上一样。

    那人看到陵洵,却是猥琐地笑起来,喊道:“呦,想不到钟离山这小子艳福不浅,屋里头除了窑姐,还养着一个细皮嫩肉的……”

    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,便戛然而止,也永远不可能说完了。因为一起一落之间,陵洵竟已提刀跃入敌匪阵中央,当头一刀砍在他头上。一丝血线从头顶开瓢处缓缓流下,将那敌匪尚且固定在嘲讽表情中的脸一分为二。

    阮吉是紧跟着陵洵出来的,一眼就看到那被砍开了脑壳的敌匪,不禁倒吸一口气,接着便见陵洵长刀横扫,如杀神一般,将敌匪的阵型搅成一锅烂粥,见一个劈一个,也不知道他那不算粗壮的胳膊哪来的那么多劲力,竟是刀刀毙命,刀刀直从天灵盖将人砍开,好像不用这样一种肝脑涂地的方式杀人,就无法消解他胸中滔天怒火。

    方珏深知阵术的厉害,明白陵洵此时在敌匪阵中的每一次出招和走位都是暗合阵法,因此尽管看到陵洵身上不停增添伤口,也不敢擅自闯进去帮忙,只能提着剑在旁边枯站着,干瞪眼着急。

    王大等其他清平山山匪此时也看得惊叹。他们中有不少人是第一次见识到阵法师的厉害,尽管陵洵此时运用的只是最为粗浅的阵法原理,也足够他们瞠目。毕竟刚才他们在那敌匪变幻莫测的诡异阵型中吃了大亏,折损了至少一半的人。

    这番变故很快惊动了镇守在山坡下的三名阵法师。

    三人对视,不约而同勾起轻蔑笑容。

    这不过是个毛还没长齐全的鸡崽子,于阵法之道,恐怕连皮毛都不曾摸到,何以为惧?

    更多的敌匪聚集过来,其中一人明显是头目,大概有四十岁左右,一只眼睛瞎了,以眼罩遮住,露出的那只完好眼睛目光阴寒。此时他正和三名阵法师说话,神色之间颇为讨好。只见他们略作商议,那独眼男子便带着人杀上来,而三名阵法师则分别向三个方向飞身行去,转瞬便不见了踪影。

    陵洵直到将那十几名敌匪一个不留地斩尽,才终于罢手,面无表情地向那三个阵法师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,再面对重新杀上来的敌匪,也不顾身上汩汩流血的伤口,染血的刀尖直指向王大等人。

    “你们,都跟在我身后,听我命令。”

    陵洵说话时的眼神太吓人,清平山的山匪们竟被那目光里的杀意惊了个哆嗦,无论受伤没受伤的,几乎是下意识捡起兵器从地上爬起来,聚拢在他身后。

    “方珏,你带着其余的人进院子里去。”

    方珏气呼呼地瞪眼:“风爷,我留在这里!”

    陵洵却不理会,只是淡淡说了一句:“封死院门,护好我姐姐,保护她用命换来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方珏内心似乎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挣扎,终究转身跑进院中。

    山间微风送来血腥,万木摇动发出沙沙声,由独眼率领的敌匪喊杀震天,踏过石粉满地的山坡,一马平川地冲上来,大有势不可挡之势。

    “以我为中心,前三人,后六人,左四人,右二人!”

    这是陵洵下的第一道命令,一众清平山山匪立刻依言列阵,此阵暗合最基本的八卦方位,分别对应离、坎、震、兑位。可惜时间紧迫,他们人数又有限,只来得及排出这四卦,无法形成八卦阵的万变之势。

    陵洵目不转睛看着独眼匪等人,时刻留意他们这次会排出什么阵型,他虽然面上冷静,心中却极其紧张,不知道那三个阵法师会使出什么手段。

    眼见独眼匪即将冲上来,陵洵正要号令变阵抵挡,便听独眼匪忽然咧嘴露出狞笑,挥起手中的斩`马`刀高声喊道:“嘿!!小子们,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活口了,杀了他们,我们就能夺回清平山,喝酒,吃肉,睡美人!”

    独眼匪身后跟着不下百人,此时全都跟着齐声吼叫:“喝酒!吃肉!睡美人!”吼声震得人耳膜发痛。

    此时除去方珏带走的几人,那一道单薄脆弱的青木门外,包括陵洵在内只剩下这最后的十六人,多有负伤,但是能在几番厮杀中存活下来而且还没有逃跑的,都是个顶个的清平山硬汉子,见数倍于己的敌人杀来,也没有一个腿肚子发软要打退堂鼓的。

    “呸,就凭你们这些酒囊饭袋,也想做清平山的主人!”王大啐了一口,双目圆瞪如牛,脸上的长疤愈发明显。他悍然排在阵法最前面,待那独眼匪即将冲至,便挥刀猛砍下去!

    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,就在他的刀锋触碰到独眼匪时,那刀竟然如碰到无物,直接从他身体中穿过去了。

    “不对!这,这是什么鬼玩意?”王大惊呼,眼看着那“独眼匪”如鬼魂一般径直穿过他身体,向后面跑去。

    “这些不是真人!不对!啊……这个是真人!”只听有人惨叫一声,胳膊已经被敌匪砍中。

    “天……这是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众人看得愣住了,只见眼前的敌匪竟然一变二,二变四,四变八,原本只有一百人的队伍,却一下分裂出近千人,这其中只有一百人是本体,其他皆为幻影,然而幻影与实体之间,根本无可分辨,有的时候明明看着一个人提刀杀过来,举刀横挡过去,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,而有时候看上去像是个幻影,一时大意,却被实打实地刺戳个血窟窿。

    陵洵额前渗出冷汗,被黑压压一片的人影晃得头疼欲裂。

    “风老板,如何变阵?”阵中有人快要支撑不住,焦急地问。

    陵洵想到那天晚上在京城中偷看到的阵法师围攻皇城,他记得当时那些人也是有一部分幻影,最后被秦超手下的阵法师一支火箭射中了阵眼,才原形毕露。

    此阵看着和那个阵法多有相似,关键就是找到阵眼。可是阵眼在哪里?陵洵根本不知道这阵法的根基是什么,更别说看破阵眼了。

    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懊悔自己的学艺不精。

    这时位于陵洵右侧的一人倒了下去,他立刻道;“右二变右一,兑位变乾位,乾属金,以此为刃,杀!左四变左五,震位变巽位,巽属风,以此控敌,身法迅捷者当之!”

    在陵洵的口令下,离、震、两位,分别转化为乾、巽两位,少了雷火,多了金风,减弱了阵型进攻威力,却更加取巧灵活。然而这也只是让他们从“被狠狠打”改善为“被狠打”。

    眼看着有人倒下就爬不起来,阵法再也无法重组,那上千人影中的真匪如洪水猛兽逼近,陵洵心中忽然生出绝望。

    难道今日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?

    他不甘心!

    他懊悔当日没有在与秦超面对面时一刀斩了他,懊悔这么多年的计划和布局,都没有直接入宫行刺拼他个你死我活来得痛快!

    所以他苟活十四年,到底是为了什么?

    也不知道看了第几个独眼匪从面前经过,陵洵身心俱疲提刀砍去,只听铿铿两声,他一愣,待反应过来这是真的独眼匪时,他这一刀的去势已弱,而独眼匪的刀锋锐意正强,眼看着便要刺穿他心脏!

    便在这时,从陵洵身边窜出一个人,一把携带劲风的长月弯刀劈向独眼匪的面门。独眼匪不得已回刀自保,堪堪放过了陵洵一条性命。

    “钟离山,你终于出来了!”独眼匪恶狠狠地看着面前这清平山山匪头子,笑道:“呵呵,死期已到,我倒要看看你今日有没有当年的运气,还能从哪里请来天降神兵!”

    “刑辉,这本是你我个人之间的恩怨,你想要回这清平山,我给你,你想要我的命,我也给你,只要你让这些无辜的寨众们离开,当年我叛你,和他们无关。”

    独眼匪哈哈大笑,“你这种为了糟烂女人就反咬主人的狗,也配谈判!?”

    陵洵听这人又对姐姐出言不逊,将手中刀柄捏得咯吱作响,拼尽全力一刀劈向独眼匪头颅,然而那独眼匪却再次隐藏进无穷无尽的幻影中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,钟离山,今天你还有你身边的这些小杂碎们,都得死……”

    钟离山自然是没指望独眼匪能与他谈判,只是借机压低声对众人道:“这里有我挡着,你们快进院子,吴青已经启动了密道,走!”

    此时除了钟离山,能够喘气的,只剩下王大,阮吉,陵洵三人。

    阮吉胳膊被一个使锤的敌匪砸断了,那敌匪趁他疼痛难忍,稍有大意,露出要害,阮吉三角眼微眯,单手软绵绵地在那敌匪脊骨上一搓,竟如庖丁解牛般,生生将这人的脊骨卸成了两段,闻言回头冲钟离山一笑:“大当家的,当年叛变也有我一份,我怎么能走呢?”

    王大也说:“就是,还有我,别忘了,当初可是我烧了那独眼贼的狗窝!”

    陵洵不耐烦,“只有我是阵法师,你们谁也没有我能撑得久,快走!”

    其实在陵洵踏出产房前,阮吉就告诉他陵姝的房间里有密道通往山下,只是启动密道需要一定时间。需要有人拖住那些敌匪和他们带来的阵法师。陵洵原本还心存侥幸,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,如今看来,能拖得这么久,也算是死而无憾了。

    他想了想,从脖子上拽下一块玉佩,塞给钟离山:“这东西交给我外甥,告诉他,他的母亲是镇南将军和武阳公主之女,以后务必替母家报仇!”

    钟离山下意识接住玉佩,险些被陵洵这话震傻了,阮吉和王大也全都呆住,若不是陵洵及时回护,三人就要被扎成肉筛子了。

    “还愣着干什么,快走!”陵洵渐渐不支,无力再反击,咬咬牙,放出他那面黑色披风,兜头往三人头上一罩,以阵术使了个巧劲,直接将人送进院墙,而他自己,则在这最后一点力气使光了之后直接跌坐在地上。

    现在陵洵是彻底没有防护了,连那点最浅薄的障眼阵法也被他撤去。

    在无数柄钢刀向他刺来的瞬间,他好像看到了陵姝,正温柔又怜惜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姐,我不能给爹娘报仇了……”陵洵轻声说了一句,终于闭上眼。

    然而预料之中的千刀万剐没有到来,世界突然有了一瞬的安静,陵洵猛地睁开眼,发现他周身被罩上了一层明亮的光晕,那如魑魅魍魉的重重幻影不见了,远处不知从哪里射来几支火箭,将漂浮在石林上方的碎叶烧成了灰烬。山坡上的巨石齑粉重新凝合为巨石,一块接一块地立起,被破坏的机关也复归原貌。

    陵洵看了眼身边的人,惊讶地瞪大眼,然后便筋疲力竭地晕了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