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:渐变之前

风吹九月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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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黑暗中斜旁的树枝上挂着一盏晕黄的灯笼,五六月的天气,在这西塞的边陲小城,不只是哪个有心人在墙角插着被风吹干的梅花枝,似乎还带着沉淀下来的沉沉的香气。

    风间琉璃的笑依然未达眼底,他只是站在她面前,笑意渐渐的淹没,露出本来的容色,站在她对面,看着她,等着她。

    江蓠抬头,隐隐约约的灯火将他的容貌半隐半藏,枝影横斜下,江蓠只看到他露出的下半边脸,那看似带着笑意的嘴角却绷着一个僵硬的弧度,暗夜里,那唇若涂朱,红得就像,就像初遇初遇的那一晚,大雪纷飞中,那张银白色面具下的唇角,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东西都燃烧起来。

    为了楚遇,楚遇……

    这两个字在口中千回百转,但是已经有多久,她没有开口喊过这两个字。

    她的嘴唇颤抖,却什么字也吐不出来。

    风间琉璃笑了一下,道:“你放心,这个交易,绝对不会涉及任何有关你。”

    江蓠的眼睫毛因为紧张而颤抖,那飞上来的眼波似乎刹那戳进他的心,有瞬间狠狠的发疼,江蓠张嘴,慢慢的问道:“你要什么?”

    风间琉璃看着她的嘴唇上下翻动,因为没有声音,反倒去注意那两片淡红的唇,他似乎不知道她在说什么,但是意识里却非常的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,如果可以,这样贴上去会是什么滋味?

    有些东西因为不在意而可以放肆,因为在意而不敢轻举妄动。

    他强迫自己将自己的目光转开,然后看向墙头挂着的那盏灯笼,风吹来的时候,它飘飘浮浮的,但是永远也没有着落。

    他这一生都在生死之间徘徊,哪怕到了现在,也是。他从来没有安全感,因为不相信任何人,什么都可以出卖,包括自己。

    可是有些东西,却实在无能为力。

    他淡淡的扯了扯嘴角:“我现在还没有想好。”

    江蓠道:“那,条件是什么?”

    风间琉璃看着她,懒懒的笑了起来:“条件么?其实很普通,就是要一个和楚遇有着最相近血脉的人,一命换一命。”

    江蓠的嘴唇顿时完全的失了血色。

    最相近血脉的人?一命抵一命?

    这不是拿孤城的命去夺吗?可是她怎么可能拿孤城的性命去交换楚遇的,齐薇怎么办?

    风间琉璃道:“我便知道,依照你的性格,是永远救不回楚遇的,难道不是吗。”

    难道不是吗?是啊,江蓠的嘴唇颤抖了几下,道:“不过还是要谢谢你。当你想到条件的时候,来找我吧,我会允诺的。”

    风间琉璃的眼睛微微眯起来,呵,到了这个时候,还能这般的应付他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此刻的心里有多少滋味,他想要狠狠的抓住她,但是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动。

    江蓠转过屋子,突然走向那墙头,然后伸手将插在那里的干梅花给取了下来,西塞的天气干燥少雨,他们会常常将四季的鲜花风干,保存他们最初的模样。

    风间琉璃就在她的身后看着她,只见她抬起了手,苏锦的长袖滑落,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膊,颤巍巍的飘动着,和那风干的花一色,他有些恍惚,似乎很久之前,有这样一个人站在他身边,伸手去摘春雨杏花,然后回过头,笑嘻嘻的看着他。

    但是回过神来,却发现江蓠早就已经不见了。

    他站在那里许久,终究像是着了魔一样随着穿过那道门,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,江蓠坐在那里,手里拿了一个酒杯,对着他淡淡的一笑,道:“咱们共饮吧。”

    风间琉璃似乎想要拒绝的,但是这一瞬间,却什么都不想去想,他走过去,似笑非笑的挑了挑嘴角:“喝酒?”

    江蓠道:“虽为敌,但亦可满饮此杯。”

    她说着,将一大杯酒给灌入了自己的嘴中,那火辣的酒沿着喉咙一直烧下去,她本来不善饮酒,往日只是以茶代替,但是现在,却仿佛得了一点味道。

    有些东西只能自己知道,旁人无法掺杂。

    江蓠一杯一杯的喝下去,风间琉璃就站在那里看着她,他知道,她的悲喜他永远搀和不进去,那是他们的事,她从来都是一个局外人,从来都是一个过客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深沉,过了许久,“哐当”一声,江蓠手中的酒杯跌了下去,里面的水渍宛转流淌,沿着石板慢慢的流向他的脚底。

    她显然已经醉了。

    他站在那里许久,他走过去,低头看她,只看到有细密的一层薄汗从她的额头上渗透出来,脸微微的红,他的手伸过去,她忽然睁开了眼。

    眼睛里似乎带了水色,浓浓重重的看不清楚的深刻的哀伤,她突然伸出手,一把压住他探来的手。

    他浑身都僵住了。

    他就像是个饮鸩止渴的人,明知道没有一点的用处,所有的一切都是枉然,却还是守着。

    她张张嘴,他看着她颤抖的唇,清晰而分明说出两个字:“子修。”

    风吹得夜都冷了,他就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手上被压着,却没有丝毫的感觉,顿了许久,他缓缓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抽出来,然后伸手在她的眼角下一抹。

    一滴泪。

    他看了一眼那东西,却只是一滴水罢了,但是他怎么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捅入心里的最深处,根本没有办法去抵抗,只被那痛苦击败的溃不成军。

    眼泪是什么?

    他沾着那滴泪,放到自己的唇。

    苦涩的咸味,一直沿着舌尖飞速的窜开,然后滚入心尖,透入骨髓。

    他看着她,忽然仰头叹息一声,然后伸手拿住她的发钗,然后抽了出来,发垂落下来,铺展开,从单薄的背上散开,就像一朵花。

    他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个簪子,然后捞起她的发,将她的发束起来。

    风间琉璃的目光扫过她的眼,然后握住她的手,想要做什么,但是到了最后,也不过握了握她的手而已。

    软软的,就像,想什么呢,他找不出比喻的话来。

    他抬头,夜是漆黑的,黑得,什么都看不见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海上生明月。

    一望无际深沉的海,突然被一只飞掠的燕子惊碎,月亮破碎了一海子。

    上杉修站在那里,右手背在后面,左手拿着一支笔,行云流水的在面前的一块绿玉上写字。

    没有染墨的毫端,轻轻地落在一整块碧玉上,但是那笔一收,碧玉上便深深浅浅雕刻下了潜龙入水般的字迹,他写完这句之后,将笔给搁下,然后对着风间琉璃道:“过来,看一看这些字。”

    风间琉璃听了,走上前,上杉修将自己的袖子一挥舞,那些玉屑便纷纷扬扬的飘洒起来,然后一行字露了出来。

    ——千古艰难惟一死。

    上杉修的目光轻若无物的落到风间琉璃身上,道:“如何?”

    风间琉璃低头恭敬的道:“师父笔下自然什么都比不过的。”

    上杉修的目光颇有深意的落到他脸上,道:“死有何惧?风间,你知道我为何会挑中你?”

    风间琉璃低头道:“徒儿自然不知。”

    上杉修将笔拿起来,用手捻了捻那轻飘飘的笔尖,道:“那时候我看着你,你就像是一匹孤狼一样,一个可以为了生存可以什么都不顾的人。我想,只要有这股子狠劲,和为了性命不顾一切的念头,才可以走到最后。而之后,我就看你步步向前,到了鬼主这个位置。”

    风间琉璃低头,看着上杉修那淡淡浮起的衣角,这衣服不知道穿了多少年,已经被洗得发了白,那衣角似乎破了一些,但是用细密的针脚缝好了,上面用白色的银线绣着一朵半开的花,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。

    上杉修道:“这回你突破了武功瓶颈,虽然受了你手下的暗算,但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。风间,你认为性命重不重要?”

    风间琉璃垂下眼眸,道:“自然是重要的。”

    上杉修点点头,道:“那么你会为了性命做什么?”

    风间琉璃道:“所有。”

    上杉修脸色毫无表情,仿佛这深邃的海,明月照着他的鬓间的发也似乎像是染了月光,虚虚实实的看不清。

    他道:“等这件事一过,你便随了我的位置吧。”

    风间琉璃倒是微微一惊,道:“师傅!”

    上杉修道:“归根曰静,静曰复命。万物终有尽时,我也要随其而去了。”

    风间琉璃嘴唇动了动,最后却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上杉修再次将笔搁下,道:“将这些字带回去看着吧。还有,将事情尽快办了吧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转身离去,风间琉璃等到他离开,才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的绿玉,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在上面重新写了一首诗。

    庄生晓梦迷蝴蝶。

    风间琉璃的心猛地一条,微微一紧,然后看着上杉修远去的方向,默默无语。

    孰为真,孰为假?前生今世,一场幻梦。

    不过,有些事情,必须要近早办了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六月二十三。

    天气变得干燥,日头像是永远也没有落下,江蓠的心开始变得越发的不平静,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。

    她正站在窗前看着天边的胡雁飞过,留下一道恍惚的影子,近来西塞这边隐隐约约有了乱象,她这么多日子都在顾着楚遇的事情,倒是没怎么注意西塞,都将事情交给了楼西月,然而在她返回无名城之后,里面的人却带来了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。

    鞑靼和大遒竟然举兵犯境,在楚遇出事的消息放出去之后,两国就有过一回大规模的动作,但是后来都被江蓠给压了回去,后来几次小规模的战争中,他们也并没有讨到好处,渐渐的也就消停了下来,但是江蓠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,他们会卷土重来。

    马蹄声踏入,官兵们都被派了出去,江蓠舍不得离开楚遇,便由楼西月和哥舒少游一起出发。

    那日她醒来之后便没看到风间琉璃的身影,对于他,或许那是他们最后的平静时光,他是站在那个人那边的,或许不是他们,楚遇根本就不会死。

    上杉修到底想要干什么,她直到现在也不明白,或许,在某个时刻,她对上杉修竟然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,但是这种熟悉之感来得没有道理。

    她正在一点点的想着事情,云云突然“啊”的一声叫了起来,江蓠急忙转身跑过去,掀开帘子,便看见云云端着东西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,少有的样子。

    江蓠走过去,还没开口,云云便道:“娘亲,我,我把父亲的衣服打湿了。”

    江蓠进去一看,才发现一个小盆子打翻了,那水也溅了出来,打湿了楚遇的衣袖,江蓠抱着云云,道:“没事的云云。”

    云云道:“娘亲,父亲会不会觉得冷啊。”

    江蓠心中暗道若他知道冷那该多好,但是现在她的脸上还是挤出一丝丝微笑来:“天气热,你父亲不会觉得冷,帮娘亲将帕子拿来。”

    云云急忙去拿了帕子,江蓠替楚遇换了衣服,然后接过云云递来的帕子为楚遇擦拭手臂。

    她的手轻轻的擦过他的手指,小心翼翼,她记得以前楚遇便是这样做的,云云站在旁边问道:“娘亲,你不是说指甲长了不好吗?给爹爹的指甲剪一剪吧。”

    江蓠看了一眼,楚遇的指甲果然长了,她道:“你去把……”

    话还没说完,江蓠的心变突然一窒,指甲长了?!楚遇原来根本就没指甲,他的手向来都是舒朗光洁的!

    楚遇所有的身体机能都已经停滞了,又怎么可能再长指甲?

    江蓠的手迅速的往楚遇的手腕上一探,然而空空荡荡的却依旧没有任何的气息,她有些疑惑,怎么回事?

    江蓠的手细细的摩挲楚遇的脸,自从从大雪山将楚遇带出来之后,楚遇的身体竟然柔软起来,根本没有僵硬,而且没有任何的防护都能栩栩如生,但是就是没有一点苏醒的痕迹。

    这些日子她都在不断的用各种药物和东西试探,可是想起孤城的话,还有那句七星之日,便觉得不会这么简单。

    可是她仍然无法放弃。

    而今天,她再次无比确定的发现,楚遇的身体在发生变化。

    那么,是否会有一点希望?

    但是就这么微妙的想着,江蓠也觉得心跳难以抑制,那种惊动根没有办法抵抗。

    她抓住楚遇的手,却不知道干什么才好,而此时明月却站在了门边,江蓠砖头看着她,问道:“怎么了?明月?”

    明月眉头微微皱着,道:“前边传来消息,楼将军败了,现在生死不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