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九 男儿悲恸最伤心

江湖水生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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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飞天侠盗丁飘蓬虽然被围,却依旧眼观四路,耳听八方,见崔大安夫妇哈哈大笑,笑得那样放松,那样得意,便知要出事了。不妙,大大不妙。

    其实,崔大安妙不妙与他有什么关系,他不妙他的,你着哪门子急?何况,刚才若是没有笑面狼出现,不是你姓丁的死,就是他姓崔的死;也许,刚才崔大安听说他身负重伤,不愿占这个便宜,趁火打劫,在丁飘蓬心中留下了敬重;也许,他本身就是个爱管闲事的人,最见不得盗贼的猖狂与得意;也许,他压根儿就觉得劫四海镖局的镖有点儿理亏,只是想做个补救。丁飘蓬想都没想,意在身先,就准备动了。

    见机得快,飞天侠盗丁飘蓬脚跟一磕马腹,那马就向崔大安夫妇那儿飞奔,挡在他前面的马刀手,以为丁飘蓬要向自己发难,慌忙间双双勒马闪开。

    当时,灵蛇剑何桂花,吸了一口毒气,倒下时,霸王鞭崔大安心头一惊,俯身去拉爱妻,身上空门大开,瘸腿狼等纵身向前,各执兵器向霸王鞭崔大安身上击去。

    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丁飘蓬从马鞍上飞身掠下,长剑前挑,划个半弧,真气直贯剑身,锵啷啷,兵器相磕,爆出一连串火花,将瘸腿狼的弯刀、谋财狼的长剑、大色狼的九节钢鞭、白脸狼的铁箫俱各震开,瘸腿狼等眼看得手,冷丁遭此一袭,虎口发麻,大吃一惊,各自倒退三步。

    丁飘蓬腰身一摆,轻快敏捷,如浪里白条一般,贴着崔大安的背上,“嗖”,擦了过去。

    他身子落地,一个前滚,以背着地,长剑的溜溜向四周扫了一圈,标准的地蹚招式,也不是什么新鲜招式,只是速度奇快,大色狼稍一迟缓,剑尖已在他腿肚子上一带,大色狼一声怪叫,鲜血长流,立时单脚跳了开去。

    那匹塞北烈马正好跑到丁飘蓬身前,他手掌在地上一拍,一式“锦鲤倒穿波”,飞身跃起,双腿一摆,瞬间跃上马鞍。

    丁飘蓬这一连串动作,快、准、飘、轻,一气呵成,难度匪夷所思,是他拼了最后一口真气,将平生绝学,尽数施为,看得老妖狼矫舌不下,傻了眼。

    这次舍身扑救,也使丁飘蓬腿上、臂上、肩头三处伤口俱各崩裂,衣裤立时红了。

    他骑在马上,左臂斜伸长剑,指着围追过来的老妖狼及帮众,右手手掌向自己胸口一次又一次弯曲,意思是:有种的,上来吧。不怕死的,就上来吧。

    他虚弱至极,心脏狂跳,已无法说出话来。骑着马,绕着崔大安夫妇跑着,形成了一个安全的圆心,这个圆心不大,但已足够安全,没人再敢上前冒死扑击。

    十余骑奔来,将他在外围围住,十余个火把,照得如同白昼。

    飞天侠盗丁飘蓬右臂的鲜血,肩头的鲜血,一滴一滴,滴落在马鞍上,马鞍染红了,他右腿的鲜血,也一滴一滴,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,却连个印迹都没留下。

    崔大安自有唐门解药,忙取出,送入爱妻口中,何桂花缓缓醒来,嗷一声,吐了一地,顿时神智清醒了许多,便捡起长剑,站了起来。崔大安望着救了自己与妻子命的飞天侠盗,眼睛湿润了,他对妻子道:“桂花,是丁飘蓬救了你我。”何桂花道:“是嘛?大安,我看丁大侠成了个血人儿,快不行了。”崔大安道:“你感觉怎样,还行么?”何桂花道:“我没事,该轮到我俩上了。”崔大安道:“我从来不愿欠别人的情,好,你咬咬牙,我俩上,该我俩替下丁大侠了。”

    丁飘蓬却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济了,见何桂花站了起来,他嘴角一笑,依旧骑着马,绕着崔大安夫妇又跑了一圈,他不知自己还挺不挺得住,他也不知自己会在何时倒下,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,就不会放下长剑,尽管他举着长剑的手臂有些抖,尽管他马上的身形有些晃,尽管他的双眼有些暗淡,却没有谁敢上去抢这头功。

    这一切,没有逃过老妖狼的眼睛,他道:“弟兄们,再等会儿,丁飘蓬快成熬干油的灯了,我就不信了,今天,他能活着离开学步桥。”

    霸王鞭崔大安与妻子使个眼色,意思是跟着我,崔大安夫妇一前一后,飞身前掠,崔大安掠到马头前,左手一把抓住了马缰绳,那马立时止了步,他高大的身形挡在马前,护住了丁飘蓬,右手提着钢鞭,象一头雄狮,发怒了,浓眉飞扬,虎眼圆睁,对步步逼近的一窝狼暴喝一声:“滚开!”手腕一抖,鞭头猛扫,一式“挑肥拣瘦”,叭叭两响,两名马上帮徒,当时便扫落马下,抱头鼠窜;灵蛇剑何桂花抖擞精神,长剑嗤嗤连声,剑花暴炽,剑上的气劲,触脸生疼,逼退了靠近的一窝狼匪徒,她在马头的另一侧护住了丁飘蓬。老妖狼及帮众竟无法靠近。

    见崔大安夫妇已经没事了,丁飘蓬这才放下了心。他觉得该做的事已经做了,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,顿时,觉得天旋地转,知觉在一点一点的失去。他斜举着的剑,从手中坠落,嗖,插入地上,一个劲儿颤悠,人一软,便伏在了马鞍上。

    他觉得好累好累,该睡觉了,奶奶生前总是说他,阿四太顽皮,要多休息多睡觉,才长得大,长得壮。是啊,我要美美睡一觉,好好休息休息,这人世的事,实在有点不太好玩。

    老妖狼道:“哈,乱了,真正乱了套了,刚才还在叫阵的两人,转眼间,却成了弟兄了。江湖叫人看不透,莫非崔总镖头忘了劫镖之痛么?”

    崔大安道:“哪能呢,江湖上讲究的是有恩必还,有仇必报。刚才,丁大侠救了崔某夫妻二人两条命,如今,一命抵了一年前的劫镖,另一命,崔某人还欠下了丁大侠一笔债,常言道:在江湖上混,欠了债,总是要还的。”

    老妖狼道:“江湖上的许多事是说不定的,今天是敌人,也许,明天就成了朋友,今天是弟兄,也许,明天就成了仇人。”

    崔大安道:“江湖上也有许多事是不会变的。譬如:我与你是永远不会成为朋友的,那变不了;杀人总是要偿命的,那变不了;离头三尺有神明,因果循环,善恶报应,那也变不了。不会变的事也不少。”

    老妖狼格格冷笑,令人毛骨耸然,比哭还难听,道:“嘴硬有啥用呢,嘴硬也逃不了一个‘死’字,你知不知道,今天,你们夫妻双双会死在学步桥。”

    崔大安道:“死又何惧,男儿一死,当死得轰轰烈烈。何况谁死谁生,难说得很呢。”

    老妖狼道:“笑话,死就是死,就是没有声音的走了,就是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,哪有什么动静,更不可能轰轰烈烈。弟兄们,大伙儿一起上,让崔总镖头尝尝一窝狼的厉害。”

    一窝狼齐声狂吼:“是。”

    突然,一骑飞奔而来,那是在路口望风的帮徒,跑到老妖狼跟前,附耳低语,道:“禀报帮主,有官兵百余骑,从北面飞奔而来,即刻就到。”

    老妖狼默默颔首,哼了一声,道:“崔总镖头,算你走运,我俩的帐,日后再算。”

    说毕,左臂一甩,一枝响箭飞向夜空,一连三响,均是长声,喊道:“风声紧,弟兄们,扯呼。”

    立时,阴山一窝狼,骑马的拨转马头,没骑马的跳上马背,带着受伤的帮众,“哟哟哟,哟哟哟”连声怪叫,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转眼间,学步桥下一片沉寂。除了地上的十来具尸体与血污,只剩了十个活人,那就是崔大安、何桂花、罗阿娟、六名捕快,还有昏厥的丁飘蓬。

    附近村里的百姓,一听到厮杀声,早已关门落锁,躲藏起来,连狗都不见一条。

    崔大安将钢鞭在地上一插,伸手把丁飘蓬从马上抱了下来,放在地上,他对妻子道:“快,为丁大侠包伤止血。”

    何桂花将剑插在地上,俯身为丁飘蓬包扎。

    这时,刚刚喘过气来的罗阿娟见状,将手一挥,率领捕快成扇形包抄过来,崔大安操起钢鞭,猛甩一鞭,叭,一式“横扫千军”,震住了罗阿娟等人,他虎目圆睁,一声大喝:“都给老子站住,活腻了,就上吧。”

    罗阿娟与捕快们,没人敢上,他们知道,凭他们这几号人,讨不了好去,若是有楚可用在,夫妻俩“天地绝杀”的刀剑套路,想必能困住崔大安。

    何桂花一心在丁飘蓬身上,好似对周围的人莫知莫觉一般,伸手在丁飘蓬鼻间一探,只觉得鼻间还有股游气,取出随身携带的首乌延命丸,喂进丁飘蓬口中,又撕开丁飘蓬的衣裤,换下浸透了血的旧纱布,将独家秘制金创药抹在丁飘蓬创口,用洁净的新纱布细心包扎伤口。这时,她也管不了什么“男女授受不清”的古训了,觉得丁飘蓬就象自己的儿子一般脆弱,救人要紧。

    崔大安脱下长袍,递给妻子,何桂花将丁飘蓬轻轻裹上,免得他受凉。

    罗阿娟与捕快已将崔大安等人围住,虽然七个捕快一个阵亡,另外六人,都不同程度受伤挂彩了,也许,他们挡不住崔大安夫妻的冲杀,却决不甘心眼睁睁的让丁飘蓬给跑了。说不得,也只有拼一拼了。

    蹄声自北向南,由远及近,一会儿,铁面神捕乔万全率领捕快,四海镖局保定分号的镖头率领趟子手,土地公公楚可用带领邯郸府的捕快,凑巧全碰在一起了,几乎同时赶到学步桥,共计有一百余号人马。

    罗阿娟跑上前去,在乔万全耳边简要述说了经过。乔万全频频点头,他放眼看去,见保定分号的五十来名镖客与趟子手已聚在崔大安周围,有的骑着马,有的跳下了马,个个手执兵刃,怒目而视。

    捕快总人数有一百来号,已成包围态势,也有骑马的,也有下马的,与四海镖局的趟子手相向对峙,一场血战,一触即发。

    没有人再去理会阴山一窝狼了,如今要面对的是一场更严酷的血战。

    铁面神捕乔万全跳下马,对捕快喝道:“大胆,把刀剑给我全收起来,四海镖局鼎鼎大名的崔爷知道吗,是我哥,谁敢动一动四海镖局弟兄的一根毫毛,老子就把他废了。”捕快们无奈,一片刀剑入鞘的锵锵声。乔万全笑吟吟地走到崔大安夫妻身前,拱手一揖道:“哥好,嫂子好。”

    崔大安也是一揖,道:“师弟好。”

    崔大安的神态显得颇为冷淡,只是表面客套,乔万全脸上满脸堆笑,十分亲热,那眯缝的小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影,他的做功已炉火纯青。在官场混嘛,就得会演戏,不该说的就不说,不该做的就别做,看不顺眼的还得笑脸相迎,看得顺眼的有时还得绷着脸皮,总之,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。没这点能耐,你就别在官场混,否则,一定会四处碰壁,搞得灰头土脑,左右不是人。对付崔大安这号人物,他可是驾轻就熟,一点问题没有。

    师兄弟俩,均出自少林,其实少有来往。当乔万全刚到北京时,投奔的便是师兄,乔万全不想在镖局混,想去衙门闯荡闯荡,还是崔大安托了人,才得以进了衙门,当起了衙役,从此吃起了皇粮,捧上了铁饭碗。以后,他一步一步升迁,俩人走动得就少了。道不同,不相为谋,师兄弟俩逐渐便生份了。在师兄崔大安眼里,这个师弟把权钱看得太重,人品大成问题,虽然师弟官越做越大了,他却越来越瞧着不顺眼。

    乔万全向师兄问过安后,便背着手,细细凝视起地上躺着的丁飘蓬来,他喜道:“嗯,是丁飘蓬,好,是丁飘蓬!丁飘蓬,你也有今天!”刚才,罗阿娟已经向他述说了一切,他信罗阿娟的话,罗阿娟是个有一说一,有二说二的人,他能不信吗!然而,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,直到见了躺在地上的丁飘蓬,压在他胸口的石头,终于落了地。他感到十分惊喜,双手一拱,对崔大安道:“恭喜师兄,出手不凡,竟将钦犯丁飘蓬抓获了,其实,我的位子要让师兄来坐才合适。”他觉得不能跟师兄来硬的,跟师兄这号人只能来软的阴的歪歪绕的,接着又道:“恭喜发财,师兄,如若拿了十万两赏银,别忘了请弟兄们喝一杯喜酒哟。”

    崔大安不知这个师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道:“这个好说。”

    乔万全突然拔剑,嗖,一剑削向丁飘蓬脖子,崔大安早有提防,钢鞭一端往上一挑,“当”一声,溅出一蓬火花,挑开了乔万全的长剑,他道:“师弟,你干啥?”

    乔万全道:“杀了丁飘蓬,提着人头,为师兄领赏去呀。”

    崔大安道:“这人是我的,我要将他带走。”

    乔万全道:“那不行,丁飘蓬是朝庭钦犯,应由刑部捕快带走,师兄,使不得。”

    崔大安道:“他欠了我的镖银,我不向他还,向谁还。”

    乔万全道:“师兄,赏银十万,镖银损失五万,那不还赚五万吗。”

    崔大安道:“师弟差矣,这帐应该这么算:赏银十万是我该得的,五万镖银也是我该还的,我一下子就能净赚十万。还了镖银,我就将丁飘蓬交给师弟,如何?”他想以此为借口,救下丁飘蓬。

    乔万全道:“师兄,什么时候变得那样斤斤计较了,你知不知道夜长梦多这句话,若是你把丁飘蓬弄丢了,这后果可就呆待不起呀。人家会说,你是欲擒故纵,放虎归山,人言可畏呀。师兄,你可是有家有业的人啊,经不得折腾,兄弟奉劝师兄,千万不可鲁莽,要三思而行啊。”

    他那双溜圆的小眼睛,冷冷地盯着崔大安,意思是你折腾得起吗?你不是丁飘蓬,一人做事一人当,砍头只有碗大个疤,你有爱妻子女、父母家室,偌大的一摊子事业,若是与朝庭为敌,一切全将化为乌有。你很富,不假,一次抄家,你的全部家产将籍没入国库,你会变成一个穷光蛋,你想过没有,丢掉的不只是命,丢掉的是你的一切,死的不只是你一个人,或许是灭门,或许是九族。那冷冰冰的眼神里有太多的潜台词,……

    崔大安一时语塞,何桂花凄然涕下,一时没了主张。

    乔万全一挥手,上来两名捕快,不由分说,就要将丁飘蓬抬走。崔大安手一拦,道:“慢,我还有话说。”

    乔万全道:“说来听听。”

    崔大安道:“人,你可以带走,却不能将他杀了,人一死,债就了。若是要他死,也要按王法处置,他只要多活一天,债就有还的可能。”

    乔万全道:“行,听师兄的。”

    崔大安道:“丁飘蓬眼下,只有一口余气,伤口破裂,满身是血,解京途中,要用担架马车载运,不得綑绑锁铐,粗暴押运。”

    乔万全此时只要得到丁飘蓬,什么要求都会答应,道:“行,一并按师兄吩咐的办。”

    崔大安道:“还有,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

    乔万全道:“说。”

    崔大安道:“丁飘蓬不是我抓住的,是罗阿娟及捕快们抓住的。”

    乔万全道:“这是什么条件?这是什么意思?小弟糊涂了。”他装聋作哑,明知故问。

    崔大安道:“就是这意思,是捕快们抓住的,十万两的赏银我不能要,我怎么能要呢!”

    他说着说着,声音沙哑了,眼睛已经湿润。乔万全明白了他的意思,道:“兄弟懂了,万望大哥不要太作贱自己了,要看得开些。常言道,识时务者为俊杰。”

    崔大安又道:“若是丁大侠被处死了,请贤弟设法,尸体由我来处理收埋。”从来不肯服输求人的崔大安,也向乔万全低头求情了。

    乔万全道:“可以。”他对捕快一挥手,道:“担架伺候,抬丁大侠下去。”

    立时,又上来两名抬着担架的捕快,将丁飘蓬轻轻放上担架,抬起就走。

    崔大安一跺脚,“唉”了一声,热泪横流,竟掩面嗬嗬嗬豪哭起来,何桂花起初只是掩面饮泣,当看着丁飘蓬被担架抬走时,不禁大放悲声,撕心裂肺的哭声,在夜空里回荡。

    镖客、趟子手低着头,觉得心里堵得慌,他们心中的英雄,就这么走了;捕快们也觉得心里很压抑,不知为什么,一点也高兴不起来,吓,这是怎么啦!

    火把炽炽烈烈在燃烧,学步桥下除了崔大安夫妇嚎啕的哭声,除了马儿一声声低沉的哀嘶,一片肃静,春寒料峭,寒风吹得人的脸冰凉冰凉,吹得人的心冰凉冰凉。